2019年12月13日,《纽约时报》以前所未有的篇幅介绍了作曲家梁雷及其格文美尔作曲奖获奖作品《千山万水》,并刊登了对梁雷的专访。这是《纽约时报》首次用如此大的版面介绍一部格文美尔获奖作品。为此,我们特将报道全文翻译转载如下。
《纽约时报》
2019年12月13日
撰稿:Corinna da Fonseca-Wollheim
作曲家梁雷成长于1970年代北京的一个音乐世家。在他所居住的那幢居民楼里生活着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而这个地方也藏有一些文革时期的人付出巨大代价保存起来的历史资料与文献。
梁先生的父亲是中国近现代音乐的权威人物,他的母亲是一位美国音乐的专家。在他的记忆里,家人的蒙古朋友经常会来喝酒,并即兴表演一些蒙古战歌、舞蹈及史诗。
在梁雷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张梁雷母亲在纽约州威彻斯特采访亚伦·科普兰(Aaron Copland)的照片。多年后,梁雷作为一位年轻的作曲家来到科普兰之家(Copland House,科普兰故居,如今成立了基金会)工作和生活。他在最近的一次电话采访中说到:“由于这张照片,我感到周围的环境异常熟悉。”
格文美尔作曲奖获奖作曲家梁雷,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摄影/Alex Welsh)
47岁的梁雷所创作的音乐以令人难以忘怀的方式捕捉到脆弱的自然环境与文化环境中的情感共鸣,籍此,他于本月获得了格文美尔作曲奖,而此奖被公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国际音乐奖之一。他的获奖管弦乐作品《千山万水》的灵感源于中国水墨大师黄宾虹(1865-1955)的一幅山水画。
在超过30分钟的时间里,该作品令乐器的声音色彩流淌开来,从微弱的声线到舒展的叹息般的姿态,这些特殊的音乐表情以不可阻止的动力逐渐形成强有力的暗物质。一系列激烈的打击乐营造出令人焦灼的寂静。最后,清脆的雨滴声唤起了脆弱的重生。
该作品旨在反思自然环境与人文生态所遭受的人为破坏,并强调了艺术作为保存它们的重要力量,至少可以使它们在人类的记忆中传承下去。梁雷如今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任教,并与科学家们合作开发了一系列录制太平洋珊瑚礁与北极动物群声音的创新方式。
“我想传达出保护自然环境的重要性。”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到。同时,他还提出了保护中国文化的精神遗产免受破坏的重要性,“我们内心的精神家园也需要守护,否则它将会迅速消失。”
问:是什么使您对黄宾虹的山水画产生了兴趣?
黄宾虹在他近乎失明的时候画了这组神奇壮丽的山水册页。他在四周环境破碎崩溃的情况下如何利用自己的内心视觉创造出比现实还要美好的景观,这让我很着迷。
中国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作品,梁雷《千山万水》的灵感来源
(摄影/Elna Tsao)
问:画作的哪些方面在音乐中有所体现呢?
黄宾虹说,你要像使用黑色那样去使用白色,“以白当黑”,他指的是留白的重要性。我以一种非常具体的方式将其应用于我的音乐。我的作品中有许多留白部分,我认为这些时刻是记忆与历史产生共鸣的容器。
问:《千山万水》结尾处拨奏的琴弦和微妙的打击乐效果让人联想起水的声音,但您却没有像其他一些作曲家那样使用放大扩音处理后的真实水声。为什么?
这是我从传统京剧中学到的一课:你不要写实地去描绘任何东西。仅在京剧中就有一百多种咳嗽声。根据角色类型和咳嗽的象征意义(无论是进入还是打断谈话),它通过特定的声音来表达。这给我很大的启发,我没有写实地去描绘事物,而是找到了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来过滤我的想法,并通过纯粹的器乐手段将其提炼出来。
问:《千山万水》本身就是一个提炼和升华的结果,不是吗?
是的,而且这与恢复和重构我自己的过去息息相关。我深感自己的文化和精神世界有多么脆弱。在我开始从事该作品的创作后,我开始分析这些山水画,并通过电子音乐实验将其转化为使用纯声学乐器的效果,之后我发现了消失在我们眼前的精神家园与逐渐崩坏的外部环境之间的联系。
“这与恢复与重构我自己的过去息息相关。”——梁雷
(图片来自《纽约时报》,摄影/Alex Welsh)
问:在创作时,您有想到哪些具体的环境破坏的例子吗?
在我搬到美国六年后,我第一次回到中国,我的嗓子因为空气污染失声了。我几乎认不出我从小生长的城市。我还想到了蒙古,蒙古音乐是我早期最爱的音乐之一,现在那里有很多沙尘暴,一些研究认为是由于对牛肉消费需求过多导致的。当然,还有如今的加州,山火影响到了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些朋友。
问:您提到过17岁来美国时所经历的文化顿悟。那是如何改变您的?
我在美国重新认识了中国。在德克萨斯的奥斯汀,在波士顿的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以及哈佛学习的14年间,我重新认知并了解了我家庭的历史和中国文化的历史。这些以前没人教过我们,有些内容甚至曾经被否定过。我手抄了佛家与道家的经典以及中国画论。我还自学了繁体字,因为在中国时没有学过。要在一个文化社群中获得一席之地是需要花很多功夫与艰辛的努力的。我生来就是一名中国公民,但是,对于中国文化的精神认同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是一种自我修养与修炼,最终成为对自我的求索之路。我们需要选择自己到底要继承什么。
问:学习书法、诗歌与国画对成为“中国文人”来说是很重要的。您是怎样理解这个概念的呢?
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容器,同时也是历史洪流中一股具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力量。我一边创造,一边保存。在世界瞬息万变的今天,这包含了艺术家对环境、对文化、对人类精神文明所承担的责任。